祖母是个横跨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时代,经历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的跨世纪百岁老人。一次,我们全家带着祖母逛第一百货公司,我对着祖母的耳朵说:这个店是给你开的,不信?你问问那个营业员,这个店叫什么———“一百。”“是不是?她们就喜欢一百岁的老人,你买东西不要钱的。”祖母浑浊的眼里漾着不信,可到底还是趁我一背身,挺直腰杆利索地把老年证亮给一位漂亮的营业员:“小姑娘,麻烦您给我看看,什么东西是可以送给我的,给我多搞几个包装袋子哈,我回去送我的老姐妹们。”
没想到和祖母开玩笑,她居然当真,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们买了一大堆东西给她,说是第一百货免费送她的。祖母高兴得乐开了花,连夸社会主义新中国好,做梦想不到的好事都能碰到。
祖母出生于晚清宣统二年(即公元1910年),按农历今年101岁,虽耳聋眼也花,腰弓得让人瞧着累,但精神却好得很。历历可数的白发每天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小髻,再插根历史久远的银簪子。每天拄着根龙头拐杖,八面威风地在房前太阳地里进行日光浴。间或也与一群皓首玩伴打打纸麻将。祖母年最长,却赢多输少,被公认为“麻坛霸王花”。偶尔输了一元半角,回到家犹要叫冤:小赵老头不检点、小李老太耍赖。她嘴中的“小赵”“小李”可都是八十以上的耄耋老人。
祖母家族有长寿基因。祖母兄妹四人个个健在,祖母长寿的秘诀就是没有秘诀。嗜辣,无辣不动筷,有辣饭两碗。喜肉,虽牙无半颗,啃排骨的速度绝不在我之下。倒是父亲,顾及老母高龄,常做些豆腐之类,祖母吃一顿尚可,第二顿就罢吃,理由是“没牙,咬不动”。爱喝茶,每杯仅放三两片茶叶,所以她老人家的茶杯是我们家一大景观———两三朵菊花茉莉袅袅于杯中,大有意趣。爱劳动,至今拒用洗衣机,嫌洗出的衣服有机器的“腥味”。洗好的衣服必熨,不用别的,只用她那盛开两三朵小花的茶杯熨。祖母每每在阳光下一亮相,裤缝总是笔挺,映衬着近九十度的弓腰,令人叹为观止。
祖母在这个岁数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比如,她很快就明白我的电脑是干什么用的,只是总把它叫“电煲”,并且深入浅出地对来我家探视她的农村亲戚们解释:电煲不是电饭煲,电饭煲是做饭用的,电煲是写字用的。我们姐妹三人幼年均跟祖母生活过,所以几天见不着我们就要打电话。由母亲拨号,她来发令。一次母亲打扫卫生时顺手把电话机放到高处,家里没人,姐姐来电请安,祖母估计是我们打来的,偏又够不着,铃声让她心焦如焚,跳着小脚对高处的电话机喊:“别打了,是老大还是老二、老三,别打了,我够不着电话。”
祖母仅父亲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两口子也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了。论起身体状况,父母自愧弗如。母亲每年带祖母体检一次。按母亲的话:你们奶奶浑身的零件,除了老点,没有一丁点毛病,活到一百二十岁没问题。所以,时常三病九痛的母亲爱跟祖母开玩笑:你是我婆婆,我也是别人的婆婆。你要仗着身体好欺负我,我让我儿子找你儿子算账。
祖母总说我小时候瘦得跟鸡仔似的。祖母容不得“鸡仔”远行,一听我要出差就总埋怨:老话说,好男人大脚走四方,好女人围着锅台转。现在这世道,男人女人都一样。早点回来啊,晚一天可能就见不着我了。这话听了差不多有十几年了,早先出门在外,还老想着她的话,公事一毕便惶惶惑惑地往回赶,生怕一语成谶。现在,虽说她都百岁了,我倒能气定神闲拉她嬉笑一通:谁不知道,您是铆足了劲奔一百二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