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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九十
2021-8-18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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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年90了,耳不聋,眼不花,精气神十足,广场溜达时,偶尔还会跟着秧歌队扭几圈大秧歌,聚会时经不住众人起哄,就亮开嗓子唱一段陕北民歌。

但我爷爷还不到30岁就病故了,所以我觉得寿命与基因关系不大。爷爷死时,父亲只有12岁,下面还有3个妹妹,最大的7岁,最小的1岁。“三寸金莲”的奶奶虽年轻,但无法下地干活,父亲一下子就担起了养活全家的责任。当时村里已搞过土改,家里有几亩地,父亲天生能吃苦,脑瓜也灵,人又实诚,没几年就成为远近有名的好庄稼汉,故家虽穷,到结婚年龄还是娶到了来自殷实人家的母亲。

父亲是一个有领导才能的人,在村里也有很高的威信,人缘好。合作化一开始他就出任村干部,担任过生产队队长、生产大队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村党支部书记等职务。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务实,不贪,办事公道,敢承担责任。

父亲担任生产队队长时,队里曾“偷偷”开过瓜园,种了些西瓜和甜瓜到集市上卖,给队里搞点副业收入。遗憾的是,瓜园也就开了两年,到第三年公社来的干部把瓜苗拔了,只好再种晚作物。秋收的时候,队里把庄稼包给个人收割,按亩记工分(类似计件工资),这样不至于把庄稼烂在地里。这事上面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倡,也不禁止。

当时队里有个社员霍常金,是有名的石匠,但不安心干农活,喜欢做点投机倒把的事。他老婆是个巫婆,有病在延安治疗,他向一些村民借了些布票去延安偷偷倒卖,赚点路费,走时也没有请假(请假肯定不批准),生产队就把他的口粮扣下。夏天他回到村里,家里没一粒粮食,队里有余粮,父亲决定把口粮分给他,但遭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王世招的阻拦。队长要给分,支书不让分,在双方争吵不休的时候,霍常金就把已经装好的一袋子粮食扛走了。支书原则性强,就打电话给公社书记,说霍常金盗窃仓库。公社副书记专门来到村里调查此事,在我们家吃饭。父亲说:霍常金外出不请假、借布票倒卖是事实,但说他盗窃仓库,不对。应该分给他的口粮不给他,又要他下地干活,他没办法,只能如此;是人总得吃饭,否则会饿死,你们要批判就批判我,不要批判霍常金。公社副书记听了父亲话,不仅没有批判霍常金,反倒训斥了大队支书:“如果饿死人,你们谁负责?”类似的冲突,父亲和支书之间发生过多次,其原因用父亲现在的话说,是“他左我右”。

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王世招的私交还是不错的。“文革”开始后,王世招成了村里的头号“走资派”,很多人站出来批斗他,有仇的报仇,有气的出气,很快就把他赶下台。但无论会上还是会下,父亲从始到终没说一句话。王世招比父亲大一岁,48岁病逝。病逝的前几天,父亲专程从几十里外的工地跑回来看他,两人聊了很长时间,依依惜别。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期间,王世招的儿子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对我很关照。可惜,他后来因车祸身亡,死的时候也是48岁。

1972年,霍常金从县引水渠工程中承包了一段工程,大概是念及父亲曾经对他的好,允许13岁的我暑假期间在他的工地打工。我打工一个月,赚了52元钱。中秋节那天,霍常金冒雨把工钱送到我家。

1969年,父亲被选为大队革委会主任,但他执意要去一百里外的国防公路(现307国道)工程跟工。因为工程上能吃饱饭,还可以给家里人省下点口粮。工程以公社为单位组织施工,全公社工队为一个营,下设三个连。父亲去后第一天垒灶台,第二天被任命为二连二排排长,第三天又被任命为二连连长。当连长活轻,每顿9两玉米面蒸的圪梁(长条窝窝头)吃不完,父亲就把剩下的晾干保存起来,回来时带给家里人吃。所以父亲每回家一趟,我就可以饱食几天。

父亲所在工程的主要工作是凿石开路,每次上百米的路段20多个炮眼同时炸裂,工伤事故时有发生。同村去的另一位社员王居升,有文化,曾在西安工作过,担任三连连长,一次放炮炸石,一块拳头大的风化石砸在他的脸上。父亲送他去医院抢救,他的命保住了,但鼻子没有保住,政府给他在县医院安排了个炊事员的工作,后来又安排在乡卫生所卖药,算是对他失去鼻子的补偿。王居升的儿子现在是西安有名的外科医生,他学医与他父亲有关。

我高中即将毕业回乡时,村党支部换届选举,父亲被选下去了。有人说父亲落选是因为我要回来了,这属于农村政治学。公社书记说,这个人大队不用,公社用,就安排父亲到县黄河引水上塬工程领工。直到我上大学的头两年,父亲一直在工程上。我暑假回家,中途下车先到工程总部所在地看望父亲,发现他在那里生活得像个公社干部。

人民公社解体后,父亲准备捡起弹棉花的老手艺。我小时候见过父亲用“梳棉弓”弹棉花。“文革”初期,父亲和他四舅及另一个人合伙买了一台梳棉机,在离我们村25里的佳县螅镇镇租了一孔窑洞,每到赶集的时候就去镇上弹棉花。每次干两天活,每人可以赚到三四块钱,这在当时算一笔不小的收入。后来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1980年我暑期回家,发现父亲把那台梳棉机从镇上搬回家了,他高兴地对我说,包产到户了,又可以弹棉花赚钱了。但父亲的预测完全错了。没过多久,村里人都开始买衣服穿了,没有人纺纱织布,连棉花也没有人种了,他的老手艺也就废了。

1993年,父亲62岁时又被选为村党支部书记,我当时还在牛津读书。当村支书三年,他为村里干了两件事,一是打了一口水井,解决了村民生活用水问题;二是给村里拉上了电,解决了村民的照明和电气化问题。拉电的钱是我向几位朋友筹集的,但有几个村民说不拉电,要分钱,父亲不许,还闹了不小的矛盾。

1996年换届时,父亲又高票当选,但他坚决不干了,让给了得票第二的人。父亲不干了,也是我的坚持。为拉电的事,他差点被人打,我不想让他再受别人的气。农村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有老实本分的人,也有流氓无赖。没有能力的玩不转,有能力但心地善良的人只能自己吃亏。父亲属于后一类。
父亲当村干部期间,没有沾过公家的便宜,倒是为招待下乡的干部贴过不少顿饭。人民公社时期返销粮、救济款的分配,我们家总是排在同类家庭的最后。但80岁之后,父亲因是1949年之前入党的老党员,现在每年能拿到一万多元的“老党员生活费补助”(包括节假日慰问费)。全村(及全乡)有这种资格的只有两人。父亲很满意,说差不多够他的酒钱。父亲每晚睡觉前自斟自酌二两白酒,多不喝,少不行。

父亲是个乐观的人。2009年和2016年动过两次手术,手术前躺在手术台上,他还和大夫开玩笑,手术后麻醉一过,他又和大夫说说笑笑。大夫说,很少见到这么开朗的病人。


父亲小时候没有机会上学,自己的名字能认得但写不出。父亲曾对我说,如果自己稍微识几个字,凭能力,十有八九吃公家饭了。我说,爸啊,如果你吃了公家饭,我肯定不是你的儿子了。

父亲对我上学寄予厚望。记得三四岁时,我发现柜子里有一支墨水笔,就拿出来玩。父亲看到后厉声斥责道:这是为你以后上学准备的,现在不能玩,玩坏了以后上学就不能用了。大概在1964年“四清”期间,有天晚上我在睡梦里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今晚会上我把水笔的事说了,明天就交了吧。原来,生产队曾买了几支笔,每个队干部一支,父亲当时是保管,虽然不识字,也分到一支,想留着我上学时用。运动来了,父亲担心这属于经济问题,就上交了。

我小时候挨过父亲不少打,其中两次与上学有关。第一次是我到上学年龄,第二天就要报名,我哭着喊着说不去上学,父亲很生气。当时我坐在门栏上,面朝里,父亲在门外,一脚就把我踢到3米远的后脚地,第二天我就乖乖报名上学了。另一次是我小学一年级的下学期,父亲买回几种不同的菜籽,包括白菜籽和萝卜籽,装在不同的小白布袋里。白菜籽和萝卜籽肉眼看上去区别不大,为了避免下种时搞错,须在布袋上写上菜籽的名字。这样的事过去他是找识字的叔叔做,但现在自己的儿子上学了,他觉得应该由儿子写。他也想看看儿子上学是不是学到了点真本事。吴堡话“白”发音类似“撇”(pie),如白菜叫“撇菜”,白面叫“撇面”等等。父亲要我在一个袋子上写“piecai”,我说,我会写“白菜”,不会写piecai。父亲很生气地说:“什么白菜,piecai就是piecai。你这一年学给老子白上了。”说着就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哭了。第二天,小学老师告诉父亲我是对的,piecai就是白菜,父亲便向我道了歉。从此后,父亲就比较相信我说的了。

开学需要报名费,母亲总是催父亲早点准备,但父亲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直到报名的前一天晚上才去借钱,好在从来没有误事。

自上研究生后,我有时反倒庆幸父母不识字。如果他们识字的话,一定会看到我写的文章,免不了为我担心、对我告诫。这样的话,我写文章时就会谨小慎微,锋芒全无。但随着新的通讯技术的使用,这个文盲屏障现在不完全有效了。三年前的一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听说有人把我告了,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原来,在北大国发院召开的有关网约车管理政策的研讨会上,我做了个发言,批评了有关部门和出租车公司维护既得利益的倾向。随后,30多家出租车公司联名给北京大学领导写了告状信,我一笑了之,北大领导也没作任何反应。但告状信被放在网上,让我姐夫看到了,他告诉了父亲,父亲就紧张起来。父亲说,你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人家领导不喜欢的东西你就不要写,千万不要惹麻烦。还有1989年夏天,有人说看到一辆拉犯人的车从绥德路过,我就在车上。这话传到村里后,父亲在焦虑中抽起了烟。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抽过烟。

看到父亲这么大年纪,还要为我操心,我感到有些内疚。我现在倒希望父亲是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人,这样即便我有个三长两短或被污名化,他也能理解我。

于是我对父亲说:爸,你放心吧,为了你活过一百岁,我不会惹麻烦!
侯斌生于1929年2月6日,1949年8月参加革命。1950年在西北青年干部学校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毕业后分配到商南城关区任团工委书记,195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3年至1955年任共青团商南县委员会副书记、组织部长、书记。1955年至19...
文·图/艾绳根艾绳根,1933年生于陕西省榆林市镇川堡。曾在镇川小学、中学和米脂县中学读书。1947年参加革命,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陕甘宁晋绥边区绥德分区警备2旅、西北独立1师、军委坦克3师、坦克学校任文化教员、参谋、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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