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娟小我一点,却是我敬重的“老”艺术家之一。虽年岁不大,却在圈里享有“老艺人”的雅号。谓之为“老艺人”,极言其架子老,唱腔老辣,表演老到。人不大,戏大,个子不高,却不失伟岸气象,尤其是《葫芦峪》中《拜台》《祭灯》《托印》三折,她塑造的弥留之际的诸葛亮,在坊间大有风靡。
香娟是刘易平先生的亲传弟子。写这篇小文之前,我集中听了刘易平老艺人的《辕门斩子》。杨总兵一帐驳了太君的面,二帐再驳八王子的面,留下杨宗保这颗头颅的大人情要送给儿媳妇穆桂英。杨元帅的良苦用心如针藏大海,实难探测,心心念念只为了大破天门阵那根降龙木。又不能点破,点破了则无味。这戏就饶有趣味,这茶也就越喝越有味道。天将向晚,晚霞铺排,喝了两壶浓茶,听完了刘易平老先生的三帐,只觉得壶里的茶更浓了。先生是另外的节奏,是打破常规,冲破藩篱的节奏。香娟给我说,老先生的戏啥时候都是品着唱。一个“品”字,额外准确地点透了刘易平老先生的节奏和韵味。我挖空心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送给刘老夫子,她一个品字,尽得法门,这也是我佩服香娟的地方。当年老汉颤颤巍巍找到了成香娟,喘着赶路时尚未喘匀的粗气说,听说长安有个娃模仿我像得很,我来看看,原来是你。于是他们就有了一世的师徒缘分。后来香娟就把“品”着唱戏内化在自己身上。香娟学刘易平,其实也就是窝浆水借了一老碗引子,泡出来却比原来的劲道味气更浓烈。看刘易平的视频,个头也不高,个子不高戏高,巍巍然就在历史上站住了。香娟个子也不高,他们两个合适做师徒,命里注定了秦腔舞台上会延续这么一缕刘派的腔味。
香娟爱好文学。有文学打底,她在这个行当,就比别人刨得深。又是一个较真的主,凡事都得知其所以然,否则绝不罢休。她跟我探讨过《托印》里的一句唱词:龙离水必怕火燃。觉得于戏于理皆不通。本来在说藤甲兵颇多怪异征象,突然牵扯上龙,令人费解。况龙能水能空,跟火扯不上关系,龙有火龙,岂能怕火?过去的老艺人排戏皆是口传面授,没有文字蓝本,由是以讹传讹者多多。因此,她将唱词改为:(藤甲兵)细思想能利水必怕火燃,有人提出非议,香娟说,哪怕所有人那样唱,我必须这样唱。这是香娟的执着,也是香娟的棱角。香娟的棱角硬硬整整,不带一墨线的含糊。
喜欢香娟说戏,听她滔滔不绝地说戏,恍惚对面打坐的是一个满腹经纶美髯长袍的饱学夫子。香娟挖得深,总是在她艺术的深层开掘。如同一个优秀的勘探队员,不是在找到了浅层的煤田之后就宣告收工,未可知煤层的下边还有石油,还有金银宝藏,她会奋不顾身地一直挖下去。一个演员如果不懂历史,不懂文化,不懂社会,不懂人情,其表演永远只能是浅层次的。所以我多次对香娟说,我所以敬重你,在于你唱能唱人物的内在,表演能表演人物的内在。同样一折戏,或者说同样一段戏,香娟唱出来就是另外的味道,动起来就是另外的感觉,拉开的身架就是另外的况味。
香娟像我的小兄弟,交往中我很少拿她当裙钗。去掉了身上脂粉的气息,多的是丈夫做派,偶尔不乏怒目金刚的气概。烟火中光闪着锋芒,热情中暗含着傲骨,温和中嶙峋着严峻。香娟有时喜欢喝点酒,微微醺醺中,大丈夫的面目铮铮然。提起刘易平先生,香娟经常是拱手的。谈及秦腔艺术,香娟满目流淌着敬畏。佛祖是三界的敬畏。知有佛祖,众生方心生敬畏。有所敬畏,精神就有信仰。香娟对艺术的敬畏,让她像罗汉一样,手持金锏时时处处捍卫着艺术的神圣。这也正是她永远不可能向流俗低头的要害原因。
这笔划拉得远了,且说诸葛亮算得上中国历史上一位神工巨匠,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有着无人企及的地位和影响力。六出祁山是孔明先生最得意的样板战役,他将自己的游击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毛泽东的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可圈可点的四渡赤水,与孔明先生的六出祁山异曲同工。三国鼎立之战乱年代,诸葛亮凭借他的军事天才,在蜀营里,在朝堂上,赢得了应有的身价和地位。要知道,荆州王关二爷,阆中王三千岁这一杆上将,何曾将一般人夹在眼里?初出茅庐如孔明者,年龄轻,资历浅,要令众服,实非易事。但打胜仗就是硬道理,南阳卧龙硬是以自己的运筹帷幄神测妙算征服了这些国之重器,岿然稳坐了蜀营二把交椅。这种超凡脱俗的优秀,如泰山巅峰的青松,独领着无法取代的风流。香娟钟情武侯,凡孔明的戏她几乎无一遗漏地演过,盖因自己内心里热爱着饱学高士,憎恶着平庸耳!
然而,葫芦峪一战,却是诸葛亮一生军事生涯的败笔。当年自己以三条锦囊妙计,让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活活气死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东吴大都督周瑜。今日,司马懿以凤冠霞帔涂脂抹粉的妇人做派,气得诸葛亮土台吐血,命悬一线。这是一个什么场所?这是魏蜀两军鏖战的战场,这是两国数十万兵将围观的大舞台。在这个大舞台上,两军最高级的将领正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参拜仪式。魏军统帅司马懿,正在以妇人风姿,裙钗之仪,大礼参拜蜀军统帅诸葛亮。这是一个战败者接受羞辱的隆重典礼,这当然也是一个战胜者吃苍蝇吞垃圾的最闹心的宴会。多少年劳心劳肺,神测妙算,苦心孤诣对付的竟是这样一个毫无廉耻的泼妇!你羞辱了一个统帅的脸面,他羞辱了你一世的英名。真正厉害的不是神人一样的孔明,而是丢掉尊严和人格的司马懿。他横扫了诸葛亮所有战绩的意义,让胜负变得无聊,让战争成为儿戏。身长八尺玉树临风文韬武略盖世的诸葛亮此刻堕入锥心悔恨的痛苦深渊。我该用怎样的文字准确逼近诸葛亮此时的心境,他一定求速遁,以告别这个侮辱他清明的战场。香娟唱《司马拜台》时,内心的四海翻腾云水怒全部临摹在她那张令世人随时看到随时都要灵魂崩溃的脸上。“老贼放下泼妇脸,谋计不成是枉然。”听她唱这两句,前一句宛若高山飞流的瀑布,后一句则如低声呜咽的幽泉。儒雅似山中明月一般的诸葛孔明,此刻忍不住破口大骂,骂遍了司马懿的八代祖先。“老贼做事不要脸,羞煞尔的三代先。老贼怯力又怕战,死后怎见曹阿瞒。”骂归骂,受内伤的也有自己。真乃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吐血之后的诸葛亮,一霎时花白了须发。穿道士袍,戴道士帽,捏着灰白羽扇的成香娟,气息奄奄,颜面苍白。她骂这个不要脸的老贼,用她仅剩的一丝丝气力骂,用她的白眼骂,用她的怒容骂,用她晃动的头颅骂,用她摇摆的身躯骂,用她指挥千军万马的羽扇骂。这是一桌西蜀武侯天人神相临终的盛宴,成香娟全然忘记了自己,她把诸葛亮这一桌饭菜,荤素搭配,高碟子高碗地端给了观众。香娟身上有古气,像一幅墨色半枯的沧桑的山水画,其笔枯多润少。而这苍而不老,枯而不懦的成色,正是此刻武侯应有的音容。
《祭灯》中的诸葛亮,行将辞世,奄奄弥留,开始用灵魂和先师对话,和上苍对话。面对世人,面对仇家,面对敌寇,他可以用尽机关,放尽烟雾,瞒天过海。而人之将死,面对先师,面对上苍,他却只有袒露赤裸裸的灵魂。回望戎马生涯,总结一世曲折,忏悔不得已的罪孽。“下成都灭刘璋洗宫杀院,诸葛亮做此事欺了苍天。葫芦峪用火攻亮心短见,外烧死司马贼内除魏延。”历数自己不可饶恕的罪孽,满满的忏悔和赎罪。香娟演《祭灯》,暂时拿掉了三军统帅身上的傲气、霸气,卸下了丞相身上的老谋深算,留下了一个丰盈的诚字。她演诚恳,用她师傅刘易平老先生的腔调和味气、韵律和节奏,是枯藤、老树、昏鸦的况味,有霜染丹秋寒林瘦的画卷美。诸葛亮跪拜师傅,香娟颤巍巍跪下去,宛然一件风动柳摆的工艺品,风姿绰约地葳蕤着。怀抱阴阳剑,手执拂尘,抖抖索索地跪下去,跪在节奏里,跪在韵律里,跪在人物里,跪在最后的救赎里。这就是此刻的武侯妙趣万端的音容。香娟演老,老得到位,老得老辣,老得不乏沧桑的壮美,和壮美的沧桑。
香娟塑造角色有一种常人不及的通透。不只是声音的通透,也不只是情绪的通透,是那种巧妇揉到的面,既有外在的光亮,又有内在的和谐统一。香娟的通透,仰仗着人物内在根基。人物内在的汁味,又从她平时开掘的文化矿藏里汲取。她演武侯真,让人觉得此刻的武侯,举手投足、脸气、身架乃至于气息就应该是她这般无二。她演武侯像,感觉得出那种沧桑是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是壮年的灵魂里布满了老迈病态的皱褶。
香娟身上那些沉淀在骨髓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魏晋风骨,令我敬重。一个演员唱得好、演得好,可能一时间会让掌声和鲜花乃至于媒体涌向他们,但如果更进一步,用人物内在灵魂和生命与观众对话的,只恐能及者了了。这正是我看重香娟的地方。香娟是基层演员,并没有像省城院团那些所谓的名家大腕,将声名浪得大红大紫。我撰这则小文,也并不能让她一时显赫起来。只是,货卖识家,哪怕所有评论家的笔墨都去为所谓的名流描绘金身,我却只欣赏香娟塑造的诸葛亮。我相信基层院团的小门楼常年积累的尘埃丝毫掩埋不了这个武侯特别明亮的光芒。